非关风月,只见栋梁
窗外是此时的城市,远远分明有几株安详的树。立在合院,立在街头,立在园子里;朦胧的是镜片,或者是晨雾,和哽噎中的影子。那树,一株是老友,绿绿悠悠地,支开伞盖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;一株是秀颀的新物种,给人以眼前一亮的惊喜,又夹杂着担心的议论,倒正是这座城市的头冠。一株是等着伐去造物的吧,不会空了髓心吧,不会太多结疤吧,千万要配得上拿去当作栋梁。
栋,梁,栋梁,梁林。木立于东,桥架连江河;是正梁,是横木,是承重的构件;是一仄一平的绕梁,余音铿锵有力;是鞠躬尽瘁的,是死而后已的。
行走前,看完了《梁思成与林徽因》纪录片。当永远中正平和的旁白声变轻,感动和疑惑同时向我涌来……这部纪录片本也是一个“栋梁建构”的过程,那是谁在讲述他们的故事?他们选择了哪些材料,突出了哪些侧面,又淡化了哪些故事?我们通过镜头看到的梁林,在多大程度上是历史真实,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导演想要我们看到的样子?好比常常我们对林徽因的展现,依然不自觉地聚焦于她的情感与才华,而相对弱化她作为严谨学者的那一面?
正怀着这样的心情行走。两侧墙上的照片,很多都在纪录片见过,于是便像老友一般为他照张相就离开了。而那些新鲜的,就着重认真地看,其可爱之处颇多。
亲切的、朋友般的书信,能叫你从自己的书房闻到你父亲的书房,再从父亲的书房闻到你俩共同的故乡;全家佐以文字描绘的合影,有人不知跑到了哪里?从祖父到父亲到他,奔跑的方向真的不同;从祖母到母亲到她,对于善良和美好的向往却那么相似。黑白的,磨损的那些,就像给树木修枝,大地的引力指导了方向。而刹那间的失神,允许人默默地祈祷;和费正清、慰梅的书信意外地少,只有两三封。不过联想后几年他们的潦倒,便理解为有趣的呼应;再有关于田野考察的,三两营造学社的成员和古迹的合照浑芒着,我总能对此想起“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”的叩问,也能想起叶嘉莹在田野中“彼黍离离”的情思……
佛光寺考察的那一天,被蝙蝠和臭虫骚扰的那一天,在三等座里煎熬着的那一天,宁静富足的生活,转瞬间变成几件随身颠簸的行李。隆隆炮声,响彻京、津、沪、宁、杭。各地的大学,或西迁,或南渡,纷纷向后方转移。教授、学生、孩子、老人,成箱的书籍、仪器、衣物,甚至还有农学家不忍丢弃的品种珍贵的牛和羊,一同汇成苦难的潮水,缓缓漫过中国大地。
如此情状,很难不想起与梁林二人命运相似的李清照、赵明诚夫妇,和命运攸关的那宋末某年的六月十三日。
“如传闻城中缓急,奈何?”
戟手遥应曰:“从众。必不得已,先弃辎重,次衣被,次书册卷轴,次古器,独所谓宗器者,可自负抱,与身俱存亡,勿忘之。”
林徽因或也正抱着这样的想法,辗转长沙、贵阳、昆明。最后才得以在李庄,有短暂的庇护和平宁,去傍着一颗树。在树下,在阳光里,在炮声中,为她所坚信的、所守护的学问,展现清晰而明亮的、胜利的笑。所以,我想永远,我们都“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地点点头。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,有力地,坚韧地,横过历史。”
……他们横过历史了,梁思成在和慰梅见面聊天时猛然站起,因为他听到了解放的号角声;而北京的牌坊和旧城墙横过历史——以碾碎的方式。在被推翻,被破坏的时候,在推土机轰鸣而至时,梁思成呐喊:“拆掉一座城楼,像挖去我一块肉;剥去了外城的城砖,像剥去我一层皮!”以及他四处奔走、痛心疾首的呼吁,在当时却被视为“阻碍进步”的顽固派……像他一样的人,他们的一次次去信没有回音,他们的哀求是无用功……
于是,今天,北京再也没有一个林徽因,开着摩托车,路过漂亮而古色盎然的牌坊的时候,去高声喊:“梁再冰,回头看!”了。
于是,今天,我们回头修复几十年前拆去的古迹时,会不会想起林徽因的诘问——“五十年后,历史将证明你是错误的”?
我们不得不承认,现代化、城市化进程往往伴随着对旧的物理空间的改造。人口的激增、功能的变迁、经济的驱动,确实与古建筑的保存存在着尖锐矛盾。这是一种全球性的困境,并非我们独有,也带来一种理性的、却同样令人痛苦的无奈。然而,中国的情况又特殊。其中大量的拆除并非纯粹出于发展的必要,而是源于特定时期对“旧”文化的彻底否定,以及后来经济狂飙突进中决策的短视、功利和对文化遗产价值的极端无知……这加重了这种悲剧的人祸色彩。在无奈之余,更添愤懑。
将来,问题是:一定有很多新房子要建吗?幸运的是,还有越来越多的老房子要呵护,更重要的,社会需要更多的基于过去对于明天的思考。
窗外明天的样子,或许就在哪个设计院的墙上。
临走前,我回望展厅里那遥相对立的青年和中年画像上的人物,没有谁不会问一句:“你死,你是为了谁?”
……然,逝者到底不会恢复声色,破开桎梏来回答我,梁林整个半生都像画卷般飞掠而去,渐渐模糊虚远得只像是个背景。一切中最可以辨认的只剩下亘古不变的微笑。紧接着笑容的,是孩提时、青年时、中年时、晚年时,那始终不改的、无言的呐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