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枝一叶总关情
郭婉莹生前在利西路的洋房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过三五次。从第一次看到那个红瓦白墙的房舍,我就会想起梁衡笔下的觅渡河,想为他们写一些东西,哪怕那时我还没有读过《金枝玉叶》。如今读完书好几周了,我什么都没有写出来。黛西实在是一个谜,让人尚在迷惘中就沉沦拜服,让人看不清摸不透,让人掀开一层面纱后还有数不尽的面纱……让人无从写起又放不下笔。
我第一次站在觅渡河前的时候,心中其实一直留存着李清照“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”的声音。而现在回望,我感到黛西的手已轻轻落在我肩头,把“争渡”二字同烟一样伶散在空气里,换上波澜不惊的“觅渡”了。
觅渡,觅渡,渡在何处?黛西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平凡人,从这个渡口出发,她走的是一条不平凡的路。一条,她相信自己能够不断回头,可以再来一遭的苦痛之路。
如果黛西是一个祥林嫂一样的女人,碎嘴唠叨的车轱辘话,成天抱怨着说个没完的,也许人们早已把她忘掉。她是一个包容的母亲,一个隐忍的妻子,你看,黛西的照片上是一副多么美丽的、神性的面容,那是一家的核心。她向往着自己美好的人生,她坚持着个人的理想,她尊重的是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权利……于是,即使她的丈夫出轨,她将仍然直视着那个女子,然后扬着她的下巴,说:“我要找我的丈夫。”这之后,一切正常地流淌着。因为水,本就至柔至刚。而绝大多数痛苦的、错愕的、愤怒的、伤心的、屈辱的,成为冰面下的暗流。我总在想她为什么,为什么要这么做,为什么要选择宽恕……或许“她还是兴致勃勃建立着自己的独立事业的现代女子,而不以丈夫为职业”是一个原因,但,我更倾向于,这只是出于黛西自身的善,不愿让他再受罪的心理。这如何没有耶稣、释伽牟尼担人类罪荷之意……?如果她不这样做,在婚姻生活中她也能轻易得到一个、甚至十个吴毓骧。但是她没有。她只是收回了爱。
如果黛西的生命像花的枝叶一样脆弱,她被批斗后就选择自杀,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她。而黛西偏偏以柔弱之躯呈现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。她太聪明,也太坚韧。文革时警官的每一次问话,她始终装成听不懂中文的样子,因为她实在需要中文翻译成英语的几十秒钟时间,判断到底什么是可以说的,什么是必须说的。她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们。而当她在劳动改造,干部骂她是十足的洋奴时,她马上表示一定要从现在开始认真学习中文,目标是用中文学习毛选,写大字报和交待材料。她仍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们。她从来没有变,她少女一般纯净的精神,一直在微弱而尖锐地闪着光,指引她趟过人生的觅渡河。甚至在一切结束后,她说,“你看,我就这么过来了”,她说:“要是第二次文革真的来了,我还能再经历一次。”
如果她就这样为心中之爱献身,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她、爱她。她偏偏在临死前签了遗体捐献协议,这在一般人眼里看来真是多余的。但对黛西,奉献何尝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,她的生命也将在奉献中延续……想起,我之前读过一位医学生为“大体老师”写的文章:“我不知道你是谁,但我知道你为了谁,你更让我们知道以后要为了谁。”郭婉莹也走了这一条路。窄小的病床上,小小的一团,用最后的萤火,去做了勇敢而仁爱的事。哪怕,在黛西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去以后,会轻声说:“我怎么这么累啊。”……
我在文字里,在她已然终结的生命里,一年年地来去,一次次地徘徊,好多次我好想说“怎么这么短啊!”,我想象着爬满攀枝玫瑰的格子架,几十年前古旧的阳光里的笑容,和一辆黑色的、接黛西回家的汽车。觅渡,觅渡,渡在何处?那里有“野渡无人舟自横”吗?有“轻解罗裙,独上兰舟”吗?黛西所渴望的、宁静的港湾到底在哪里啊?她一生都在觅渡,但最后只能逃逸回澳大利亚的童年,去傍那一个记忆里的码头……那时的生活像阳光下的河水一样,璀璨晶莹地在黛西的面前铺陈,她可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。
但正是这样一份遗憾,人们才以其生命的一倍、两倍、十倍的岁月去铭记她。我想起,很多人说,“真正的死亡是被人遗忘。”但我想,对我来说,对黛西来说,这不是的。人类无法永恒地存在,到了那一天,莫扎特、牛顿、爱因斯坦也都会被忘记,更别说你我他——生命最重要的是体验,探索比到达更可贵。
当年项羽兵败,虽前有渡船却拒不渡河。他若为刘邦所杀,或者渡过乌江蓄势东山再起,都不如临江自刎这样留给历史永远的回味。项羽面对生的希望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,黛西面对死亡却允许他人举起手术刀,他们都将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推上了一层。君子,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。
郭婉莹,其人无爵而贵,无禄而富,不言而信,穷处而荣,独居而乐。
黛西不朽,郭婉莹不朽。